母亲节这天，有两只黄鸟两度停留在我家窗前廊庑上，让我想起了母亲节里的黄鸟意象。
中国是诗歌的国度，意象的国度。 母亲节，传颂最广的是孟郊的游子吟。然而在古代，还有些意象与母亲相关。那就是棘心，凯风，寒泉，黄鸟，出自诗经中的国风·邶风·凯风。邶在今河南省。
古乐府《长歌行》也为游子颂母之作，诗云：”远游使心思，游子恋所生。凯风吹长棘，夭夭枝叶倾。黄鸟鸣相追，咬咬弄好音。伫立望西河，泣下沾罗缨。”其中凯风，长棘，黄鸟均从诗经此篇脱化而来。古时替去世的母亲作的挽词、诔文，甚至皇帝下的诏书，都常用凯风寒泉的典故来代表母爱。现在这些意象却不是特别常见了。
凯风自南，吹彼棘心。棘心夭夭，母氏劬劳。
和煦的南风浩荡而来，吹开了多刺的酸枣树丛生的嫩芽。枣树的嫩芽茁壮成长，母亲生养子女真是特别辛苦劳累。
凯风自南，吹彼棘薪。母氏圣善，我无令人。
和煦的南风浩荡而来，酸枣树都已枝干茂盛了，成为烧火的柴。如同母亲抚育子女成人。母亲是这样贤惠善良，而七个孩子中却没有一个称为特别优秀的栋梁之才。
爰有寒泉？在浚之下。有子七人，母氏劳苦。
在浚地（河南濮阳市），寒冽的泉水滋养着浚地的人民。母亲如寒泉滋润，含辛茹苦地抚养七个子女。
黄鸟，载好其音。有子七人，莫慰母心。
娇好的黄鸟婉转鸣叫，传出动听悦耳的声音。我们七个孩子，却连黄鸟都不如，没能安慰母亲，孝顺母亲，让母亲宽怀。
赋、比、兴，是诗经的主要三种表现手法，兴是借他物来引出此物的意思，有一点象现在的象征修辞方法，然而意蕴深广多了。叶嘉莹先生论兴发感动为诗歌质素，由心物交感的兴起，到文尽而意无穷的兴味，摇荡性情，行诸歌咏。
为什么以酸枣树作为母爱的起兴呢？酸枣树属灌木，很难成树，长到杯口粗细便自然干枯，由根部再生嫩芽。黄土高原自古就有酸枣丛生，遍布阳坡。它嫩条生长快，老杆却生长得十分缓慢，亦称铁树。能长成参天大树，实属不易。老杆自然枯干，将营养全部供应给新生的嫩芽，这实在是无私母爱的写照。而新生嫩芽很难成材，只能成薪，代表了儿子的愧疚自责。
“凯风”就是南风，古代早就注意观察四方来风判断时令。在商代甲骨文中，就有”四方风”的记载，《山海经》里也有。南风又叫凯风，又叫它熏风，是生长万物的风。用生养万物的温润和煦的凯风起兴，以歌咏母亲。
舜时有南风歌，可做凯风注解。相传舜弹着五弦琴唱着南风歌。
南风之薰兮，可以解吾民之愠兮。
南风之时兮，可以阜吾民之财兮。
后面的黄雀好音，也是起兴。王维有黄雀痴一首，可做注解。
黄雀痴，黄雀痴，谓言青是我儿。
一一口衔食，养得成毛衣。
到大啁啾解游，各自东西南北飞。
薄暮空巢上，羁雌独自归。
凤凰九雏亦如此，慎莫愁思憔悴损容辉。
凤凰有九只雏鸟，尚且如此。母亲养育子女，子女翅膀硬了便高飞远去。可怜天下父母心啊。母亲空巢，千万别愁思憔悴。诗人一定是也是见到了黄雀妈妈一一口衔食，喂食雏鸟的情形，才会以黄鸟起兴的。黄鸟尚且有悦耳的歌喉，我拿什么安慰母亲的心呢？
寒泉之思成为对母亲思念的代称。
寒泉也指清洌的井水，出自《易．井》：”井洌寒泉，食。” 古时，在井边盥洗的，一定是妈妈的身影。
说起泉与母爱，想起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。难产而生的郑庄公不讨妈妈喜欢，妈妈偏宠弟弟，甚至帮忙谋反。庄公软禁了母亲，发誓：不及黄泉不相见。然而毕竟母子情深，不想有违孝道。一个孝子替他出了主意，挖地及泉，母子终于在隧道里相见了。
诗经此篇也有一个背景故事。齐桓公娶周王女儿王姬，并因管仲、鲍叔牙的辅佐，国力强盛，称霸中原。楚文王将自己女儿文芈作为陪嫁献给了齐桓公。王姬没有生养，文芈美丽温柔，且连生七子，却没有恃宠而骄，从不做逾越礼数的事情。
齐桓公上位十几年后，开始骄奢淫逸，慢待文芈，又连娶三个夫人。不立文芈的儿子为太子，文芈也落于妾的地位。王姬已经去世，一切由徐赢夫人管理。当文芈第七个儿子要上太学的时候，文芈需要求徐赢夫人给一张印信证明，孩子才可以上学。徐赢开始避而不见她，终于见到时，一味数落她。直到太阳快下山，文芈一着急，忘记行礼而直求印信。这是越礼的。徐赢夫人立刻关起文芈，以顶撞夫人罪，贬她为庶人。第二天，齐桓公便命令文芈带七个儿子回楚国。
这就是文芈的儿子们在途经卫国浚地时所作。
整首诗对母亲无一点怨言，而是自责，宽慰。
《论语．为政第二》子夏问孝。子曰：色难”这是说，子夏问孝道，孔子回答：”子女在父母面前总是保持和颜悦色，这是最难的。”在母亲有过错的情况下，却歌之咏之，安慰母亲忧伤的心。
《史记．楚世家第十》：”齐桓公七子皆奔楚，楚尽以为上大夫。”从山东的临淄到楚国的国都郢（今湖北省江陵县一带）。现今的直线距离约一千三百多公里。还好，孝子们回楚国的结局还不错。齐桓公的结局可就悲惨了。去世后儿子们为了争夺王位，致使齐桓公尸体都出了蛆虫都没人送他入葬。
古时，萱草也代表母亲。 就是俗称的金针花。嵇康《养生论》中说：”合欢蠲（注：免除；音同捐）忿，萱草忘忧。”小学时写过一篇文章，在那个少年文艺是唯一精神滋养的时代，根本不知道这个典故，那也是杨朔茶花和蜜蜂盛行的时代。我思来想去，什么来比母亲。堂前的金针花开得正好，我觉得这个比作母亲最好，最普通，生于阶前檐下，花好看，但不娇嫩，不与百花争，关键是可以吃的花啊，还有什么花比这更适合母亲呢？
诗经中同样记录萱草。《诗经·国风·卫风》中有〈伯兮〉一篇：”焉得谖草，言树之背。”此谖草，就是萱草。哪里找忘忧的萱草啊？汉代《毛氏传》注解说：”谖草，令人忘忧。背，北堂也。”至少在汉代，就在北堂种萱草。
北堂一般是主妇、母亲的居处。《仪礼．士昏礼》说：”妇洗在北堂，直室东隅；篚在东，北面盥。” 古代人家居室东房的后部，就是北堂，是主妇盥洗、居住的地方。因此，”北堂”指主妇居处 ，代指”母亲”。
后来，萱草便成了母亲的代称。种萱草的”北堂”又称”萱堂”，也代指母亲。 北堂树萱娱亲，使母亲忘忧，代表孩子的一片孝心。
母亲节的礼物，可以送金针花啊。
古人在远游离开家乡时，会在母亲居住的北堂种上萱草，宽慰母亲思念之心。千载之下，人同此心。
宋朝诗人家铉翁有《萱草篇》
诗人美萱草，盖谓忧可忘。
人子惜此花，植之盈北堂。
庶以悦亲意，岂特怜芬芳。
使君有慈母，星发寿且康。
晨昏谨色养，彩服戏其傍。
燕喜酌春酒，欢然金觞。
物理似有助，丛萱忽非常。
竞吐栗玉艳，欲夺金芝光。
秀本自稠叠，骈枝亦荧煌。
乃知风人意，比兴宜成章。
东野情思苦，少忧多悲作。
谓此儿女花，莫能解刚肠。
斯言虽有激，疑其未通方。
忧心无时已，徒枉憔悴乡。
寓物傥适意，何须动悲凉。
况复循吏政，和声入封疆。
抚俗时用V，事亲日尤长。
萱草岁岁盛，此乐安可量。
此诗有楚国人老莱子戏彩娱亲的故事。也说到东野孟郊，莫能解钢肠一句指的是孟郊的百忧诗。
萱草女儿花，不解壮士忧。壮士心是剑，为君射斗牛。（孟郊《百忧》）
好男儿志在四方啊，仰天大笑出门去，我辈岂是蓬蒿人。古时生男孩的一种礼，以草箭射四面八方，意为志在四方。 这里称孟郊说萱草不解壮士忧为” 斯言虽有激，疑其未通方。忧心无时已，徒枉憔悴乡。寓物傥适意，何须动悲凉。况复循吏政，和声入封疆。”关键在于最后的循吏政句。为家为国，孝子忠臣，本为一体啊。
诗经真是诗的渊薮，不学诗无以言，诗经就是古人的百科全书。兴观群怨，人到中年，才有体会。兴里的重叠咏唱，回环往复，缠绵悱恻，真是不可尽言。
母亲节那天，起的这篇文章的头，今天才算完工。正在最后收尾，忽听窗户扑棱有声，一看，有只黄鸟在不停扑打我家的窗户。它看着我，又扑打了好几次，直至我给它拍了特写，才倏忽离去。
人物交感，从诗经一直到如今，都是这样神奇的吗？
